元公子的眼神瞬间变得极为晦暗, 极为复杂。
“别这么叫我。”
沉默良久之后，他终于轻轻地说：“我从来都不是什么‘楚王’。我父亲给我册封王位，并非是为了我, 而是为了我的妹妹。他想将我妹妹册封为秦国公主, 但那时候，本朝尚且没有单独册封公主的先例。于是他就将我也捎带上了。我和妹妹是双生兄妹，一同被册封为亲王与公主，荣宠倍盛。那时候朝野上下都以为, 我父亲对我这个长子极为重视，连带着对我妹妹也爱屋及乌了。”
赵旦笑了笑：“但你也知道了, 他们错得离谱。我父亲从来就没有……把我看在眼里过。”
卫南平道：“世事难料啊。不得父亲重视, 固然悲惨。但殿下, 世界上还有许多比你更加悲惨的人。有人刚刚出生就被父母抛弃, 有人六七岁上就目睹了父母的死亡。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向你一般, 对同门的死亡无动于衷。”
赵旦哑声道：“我没有办法。”
卫南平扬起声音：“没有办法？”
他握住纳克西石棱的手都在颤抖：“你说你没有办法？安若暝屠杀我同门那天，你明明就在附近……你明明知情！你休想蒙骗我……我有安若暝的记忆, 我知道她甚至不是你的一合之敌！”
安若暝已经在真灵仙君的位阶上停滞十余年了，赵旦从一开始就比她更为强大，而且十几年来, 他的法力都在不停地增长。安若暝曾经怀疑他是比真灵仙君更高一阶的苍灵元君，但事实证明, 赵旦的实力远远不止于此。
只要他想，阻止安若暝屠杀真一观易如反掌。
他骗你呢, 你不会听不出来吧。
安若暝的声音在他心里响起：他认识我十几年了, 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？我做事向来干脆利落, 不留后患。之前主人派我去真一观取天道命纸, 他也是知情的。他难道不清楚我会做什么吗？
闭嘴。安静。
我教你呀, 他除了不喜欢别人叫他楚王殿下之外，还不喜欢别人提起一个人。我告诉你，你这么跟他说话，他一定暴跳如雷……
安若暝的声音忽然变得断断续续、声音微弱，就像被人掐断了喉咙一般。
“太吵了。”
元公子说道。
卫南平问他：“你能让他们不再说话？”
“只是让她暂时安静一会儿。她一直很吵。之前她‘活着’的时候，也是一刻不停地在和‘自己’对话。”
卫南平冷笑：“对了，我倒是忘了，她是你的弟子。可她是你的弟子，我们真一观无数弟子，不也是你的徒子徒孙吗？”
“她只能算是我半个弟子。”
元公子解释道：“我教她如何控制力量，如何在所有的‘自己’中保持平衡。但她对中原的道法不屑一顾，不守戒律，也不愿意受箓。她不是我的弟子。”
在中原道门中，证明师徒关系的就是那份由师尊代替天庭神仙授予弟子的“箓”。
授箓的前提是守戒，安若暝不愿意守戒，因此，就算她跟在元公子身边学习了十几年，也不能算作他的弟子。
谁要做他的弟子？
请我做我都不做。我本自在逍遥，谁要去守什么戒律？
安若暝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响起，只是极其虚弱。
“可你终究是在纵容她。”
卫南平说道：“纵容她屠杀了我们所有人。”
“我没有办法。”
元公子道：“让她去真一观的事情是明达决定的，我没有办法阻止。”
卫南平几乎觉得有些荒唐得可笑：“萧明达……你没有办法阻止她？”
元公子居然点了点头：“没错。我没有办法阻止她做任何事。”
卫南平冷笑：“为什么？因为她是你妹妹的后代吗？”
元公子沉默不语。
和他妹妹没关系。
虚弱的安若暝依然在坚持说话：他对他妹妹倒没什么执着，毕竟一个当皇帝一个当道士稳稳当当地过了六十年，再多的执念也如同过眼云烟般释然了。他放不下的是另一个人。来，我教你，你问他，大皇子，你最后一次见你父亲……
她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大皇子？
他从安若暝的记忆里找出了这个称呼的来历。
仁宗只有一位皇子、一位公主，皇子为长公主为幼。即使是在赵旦封王之后，内廷也以“大皇子”、“二公主”称呼他们。
当然，在秦国公主受封储君之后，再也没有人用“公主”这两个字来称呼她了。
在赵旦还被称作“大皇子”的时光里，他生活在汴梁宫廷。那时候他的妹妹还没有被正式册封为储君，他的父亲和母亲各自生活在相隔甚远的宫殿里。
那段日子，在他的记忆里是什么样子的？
是不被父亲重视的怨恨，还是对如今已经彻底失去的血缘亲情的怀念？
卫南平道：“大皇子，因为萧明达是你妹妹的后代，所以你无法阻止她么？”
元公子沉默了许久，摇了摇头：“不……我……我没有办法阻止她，因为她是我父亲的后代。我……”
卫南平道：“我刺杀了她。我想要她死。只要我活着一天，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她杀死，为我的同门报仇。如果你一定要袒护她的话，现在就杀了我吧。”
他有一种预感。
元公子不会杀他。
果然，元公子摇了摇头：“我也没有办法杀了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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